2024年6月26日发(作者:现代简约风家装)
050
小说广场
何
枝
可
依
1
转年就五十三周岁了,孩子们都在上大学,
还未成家立业。我这辈子算是一事无成。一事
无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生讨人嫌、遭人恨强。
我每天都要挤出一个小时出去散步。沿着城东
大道往城南走,走到香樟园再折返回来。散步
时,我会集中思考一些问题。曾经思考过什么,
我完全想不起来,只是处于一种思考状态,懵
懵懂懂的,好像什么都在想,也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和妻子暂时住在汇升广场银座11号楼,
地理位置和小区品质都不错。刚装修好,我们
就迫不及待搬去住。三年过去,我们每天都心
有不安,总觉得不该住进这么好的房子。我和
妻子讨论过很多次,仔细分析住下去和搬出去
的理由。继续住下去的理由越来越苍白。我们
决定搬出去,只是还没确定搬出去的地点和时
间,只能暂时住在那里。
当年买房时,说好是给孩子的,我们自己
不住。这是套很不错的学区房,往南150米是
全城最好的初级中学,再往南150米是全城最
好的小学。买房是儿子和女儿都已中学毕业后
的事,之前我们还没能力在汇升广场买房,想
都不敢想。买这房,算是为孩子的孩子打算。
几十年省吃俭用和小心翼翼,是对穷困生活的
尊重,也是对自我能力和地位的尊重,我们希
望通过对真实现状的尊重,来赢得良好运气。
几十年省吃俭用,终于能在汇升广场交一
套房的首付,算是等来了好运气。签购房合同
那天,我和妻子既得意又紧张,既兴奋又失落。
好不容易存下的几万块钱眨眼就花光,还欠下
一笔看不见的债务,每月都要还按揭。不管怎样,
我们总算买了房,有了自己的产业。不,是给
孩子留了份产业,算上是好运气中的好运气。
即使是商品房,也有风水上的讲究。我对
风水没有研究,只知道坐北朝南是最好的。这
房子正好坐北朝南。我单位的同事和妻子单位
的同事,乡下老家的朋友和亲戚,来参观我们
的新房时,都说这房风水好。我明白,他们并
不是凭空拍我马屁,在他们这些半吊子看来,
短
篇
小
说
倪
月
友
倪月友,重庆酉阳人,部分作品发表在《酉
水》《贡嘎山》《椰城》《延河下半月刊》《重
庆文学》和《安徽文学》等杂志。即将出版长篇
小说《谁家的孩子》。
何枝可依
051
这套房子的风水是真不错。开发商曾把这风水
作为卖点,每平米多两百块钱。早上,太阳升
起来,阳光从翠屏山上斜斜地照进屋,我恍惚
觉得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可这种飞跃让我内
心不安,甚至失眠。我问妻子住进新房后有什
么感受,她说没什么。我说出自己的感受后,
她怀疑我在生病,要我去看医生,我没有去。
我知道自己没病,是生活条件的改变让我心理
发生了变化,莫名地焦虑。
为了不影响妻子睡眠,我向她提出分房睡。
她开始不同意,说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我说
怎么可能,失眠又不是病。她认真思考几分钟后,
便表示同意。当晚上,我们就分房睡。第二天
早上,她问我有没有跳楼的想法。我仔细看看她,
觉得莫名其妙。过两天,又觉得她问得有道理。
第一,一个人失眠,总会生出很多奇怪想法,
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比如想从窗户上跳下,
就是不健康的想法;第二,她总把我当病人看,
一个人病得实在难受时,就会想到轻生。
治疗失眠的最好方法是劳累,白天拼命干
活,累成狗,晚上就会睡得像死狗。我已说过,
转年我已五十三周岁。这个年龄很尴尬,老板
不会分配重要的活给我,因为我会拖公司后腿,
再说也没创新力。失眠后,我爱上了狂吃,没
饱觉和自律意识,不知不觉就吃很多。分房睡后,
开始那段时间妻子睡眠很好,鼾声没以前大,
呼吸也均匀细致。更重要的是,她比以前睡得
踏实,轻微的响动不会惊醒她。我赤身裸体起来,
在客厅走来走去都不会惊扰她。我从28楼窗户
看下去,街上很热闹,宵夜喝啤酒的、吃烧烤
撸串的都很多。有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
街上走来走去。发现不会轻易惊扰妻子睡眠后,
我便深夜出来散步,从汇升广场往城北走,路
过永辉超市,一直往北,走过红卫桥,穿过月
台巷,站在桃花源广场上,仰望一会儿酉州古城,
然后往回走。
说是深夜散步,也不太准确。来去的路上
我目不斜视,灰黑的地砖在脚底下淌过,和埋
在岁月里流逝的时间如出一辙。有时候我会和
自己的心情较劲,沿着盲道行走,让身体在深
夜的寂静里跌跌撞撞,我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无论发生什么怪事,都不多看一眼,更不会围观。
这一生,我管的闲事太多,在安静的夜不能再
多事,要留点时间面对自己。
2
阳光,我们都太喜欢阳光。当初一定要在
汇升广场买房,就是看上了从翠屏山下来的阳
光。早晨一睁开眼,就有来自第一缕阳光的问候,
多好。我和妻子商量,一定要让孩子们住上好
房,每天都有快乐好心情。生活里充满光亮,
自然是快乐好心情的重要条件。于是我们咬牙
买下汇升广场的商品房,算是留给孩子们的唯
一遗产。我们都太爱自己的孩子,为让他们幸
福,愿意把一切给他们,青春、幸福,甚至生命。
住这里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感不安,当初买这
房是为孩子,为让他们将来生活里一直有光亮。
阳光很亮,落在地上喳喳响。河边几棵老
香樟树的叶子都晒卷了,遮不住阳光。我下班
回来开始午睡,阳光太强烈,厚厚的窗帘都无
法遮住它,雪白的光亮穿透眼皮。迷糊中,我
一直在刺眼的光亮里游泳。我一趟一趟把光亮
从眼前推开。各种喧嚣声随着光亮起伏,一波
一波的。有人大喊,让我往岸上游,说岸上有
一排刺柏,可以遮一遮光亮。刺柏是坟地的风
水树,长得矮小,枝叶也不茂盛,根本遮不住
光亮。我不知道光亮的岸边,为何种植那么多
刺柏,难道光亮的尽头是死亡?还有人喊我在
光亮里多游一会儿,说是可以锻炼身体和皮肤,
有返老还童的功效,甚至会越来越年轻。我想
骂“去他妈的”,又觉得不妥,毕竟人家是给
我建议。究竟要怎么办,靠我自己拿主意。怎
么办,我真的没有主意。来了来了,有人在说。
让开点,让开点,有人在喊。
我终于清醒过来。阳光那样强烈,光亮刺
穿玻璃和窗帘装得满屋都是。看了看时间,还
有二十分钟就上班。梦太长,耽搁了上班时间。
一定会挨老板骂。老板虽没分配给我多少重活,
但我必须遵守纪律。因年岁较大,工作能力下降,
052
小说广场
老板降了我几次薪。他早就想撵我走,可又怕
别人骂他,只能忍气把我留下。
从窗口看下去,银座8号楼门口围着一大
群人。远处的匝道上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有人
在吆喝“让一让”。人群分开一条道,两个白
大褂用担架抬着一个老女人从楼道里出来。后
面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瘦得可怜,仿佛
风都吹得倒。看不清那老女人的表情,只能看
到一丛白发里一张模糊的脸。她双手搁在胸前,
手里抓住一把雪白的东西。两个白大褂把担架
抬上救护车后,抬手揩脸。太累太热,他们可
能满脸是汗。白大褂上了车,年轻女人也上了车,
救护车拉响警报从碧津广场出去。楼门口的人
群围在一起嘁嘁喳喳说话。突然,人群自动分开,
从楼道里出来两个短袖警察。一男一女,女警
察一边走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他们向警
车走过去。突然,男警察转身对围在一起议论
的人群说:散了,散了。人群终于渐渐散去。
我连忙下楼去上班。8号楼前还有些老人
在议论,隐约在说什么杨嬢。我没时间停下来
听他们说话,急匆匆向公司跑去,热乎乎的风
迎面吹来,像是要把我烤化。阳光好亮,白花
花的,铺在地上像闪亮的火刀片。我想起了午
睡时做的梦,这样迷糊地急走,真像在光亮里
游泳。还好,老板不在。活儿不太多,几个同
事在一起闲聊。看见我,几个女同事围过来打
听汇升广场老太婆自杀事件。我把见到的事讲
了一遍,她们都很失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在客厅看电视,没做
饭。见我回来,她连忙站起来问我知不知道老
太婆自杀事件。我说不知道。她说银座8号楼
有老太婆上吊,死得诡异。我说,怎么诡异?
妻子关了电视,一本正经给我说起来:老太婆
独居,女儿女婿住华章财富国际小区,女儿中
午接到老太婆电话喊快去收尸。女儿正要问怎
么啦,电话就已挂掉。你说汇升到华章才500米,
也不远,女儿连忙赶过来,开门一看,结果老
太婆已挂在卫生间的横窗上,一手抓着只死猫。
猫是老太婆养的,经常抱在怀里。我说,可能
是一个人住太孤独。妻子白我一眼说,只知道
孤独,还有其他理由吗?我说,不然呢?女儿
女婿都喊她去同屋住,老太婆不愿意,说要清
静,她女儿也每天都来看她,怎么孤独?我说,
真是怪!妻子没理我,懒洋洋地站起来。我说
做饭吧。她还是没理我,独自进了厨房。
晚饭后,妻子躺在床上看手机。我觉得天
气热肚子胀,决定下楼走走。小区里人多,烧
烤摊、露天啤酒店、夜宵饺子店开始营业;香
樟树下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我沿着河堤往碧
津桥走,几个牵狗的老太婆在桥头议论杨嬢。
一个老太婆说,杨嬢怪得很,动不动生闷气,
又是怎么要上吊?另一个老太婆说,她女儿和
她吵架,她生气,想不开,哪是无缘无故上吊
嘛,女儿怕背骂名找的借口。又一个老太婆说,
不管怎样,当父母的,不该那样,孩子们将来
怎么办,还要不要生活?
听她们议论,我感觉要影响情绪,可能会
几天心情都不舒畅,便快步转过服务大楼,顺
着雅蒲泉、红卫桥去桃花源广场。路过城北车
站时,有很多人上来问我,住宿吗?我突然感
觉自己是个流浪者,不知身在何方,一生都是
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从广场回来,街上很安静,人也少,但小
区里宵夜的人还很多。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大
笑,有人在哭泣。偶尔还有啤酒瓶摔碎的声音。
妻子还在玩手机。见我回来,也没和我打招呼。
3
两年来,银座8号楼接连发生了几起凶案,
有人说是风水问题。早晨,我从香樟园折返回
来时,一直在思考这问题。风水真神秘,外行
说不清道不明,即使风水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
候,好坏难分。银座8号楼风水究竟哪里出了
问题?大门前是碧津桥,酉城河从桥下汩汩流
过。清晨,太阳从翠屏山升起来,阳光照在墙
体上,闪闪发亮,灿烂得像刚盛开的瓜花;傍晚,
太阳落下石柱溪,夕阳和彩霞浮在河面,粼粼
的光亮返照在墙上,真是心旷神怡。其他楼房
隐在银座8号楼后面,根本不出彩。如此看来,
何枝可依
053
银座8号楼是真正的临水而居,怎么就风水不
好?
路上人多起来,晨跑的,练太极的,去早
市买菜的……我思考着风水问题。我在自己的
世界徘徊和苦想,无数问题纷纷跳出来,像一
些模糊的影子,从我眼前流过,从我身边流过。
风水的问题已不重要,所有的问题都已不重要,
它们不知不觉从我身边流过,从我生命中的时
间里流过。我混混沌沌地向前行走,一直走到家。
妻子已去上班。她以前在一家搬运公司下苦力,
现在年纪大了,搬不动东西。我托人在永辉超
市帮她找了份蔬菜导购员的工作,工资是少点,
但毕竟不用下苦力。
我在餐桌前坐下来。早餐是妻子给我准备
的,一大碗米稀饭,一根油条。油条僵冷,不
太咬得动。我把它撕下来,搅在稀饭里,味道
好了些。我又开始思考风水问题,银座8号楼
怎么就风水不好?我站起来,撩开客厅窗帘,8
号楼门口不时有人进出,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
情,但能感觉到他们自然而从容。8号楼和11
号楼直线距离20米左右,朝向也差不多,坐北
朝南,怎么就单单8号楼风水不好?
有人说杨嬢被救了回来。救回来后,她就
拒绝说话,不管谁问她什么,都不答应。表情
像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又冷又硬。女儿不放心
杨嬢单独住,一出院,就把她接到华章那边的
家里。杨嬢没拒绝,也没喜悦,一副任人摆布
的样子。关于杨嬢自杀的原因有很多版本。有
人说杨嬢相中了一个老头,彼此心仪,准备一
起生活,可杨嬢的女儿女婿坚决反对,杨嬢一
气之下就上吊。也有人说,杨嬢存了一笔钱,
女儿想用来在碧津广场买个商铺,杨嬢不同意,
女儿和她吵了一架,杨嬢生气,便上吊。
银座8号楼接连出了几起凶案,总让人心
里不安。前年,22楼有两口子吵架,男的气性
大,从窗口跳下,在第3楼的裙楼脚手架上磕
了一下,身体被拦腰截断,下半身摔到了地上,
上半身还挂在脚手架上,肠子漏出来晾在脚手
架上,惨不忍睹。他四岁的儿子见他从窗口跳
下,呼喊着爸爸,下楼找他。一个小孩子,怎
么找得见,能从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认出爸爸来?
去年,从19楼跳下来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还在上高三。那天,天气暴热,她在阳台栏杆
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围观的人从一个变成了很
多个,没人安慰她,都默默地仰着头看她。她
一个人,像在冰冷的高楼上表演独角戏,围观
的人群是冷漠的观众。她实在受不了,便从高
楼上纵身跳下来。她在橘黄的霞光里翻滚着,
然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围观的人终于松了一
口气。有人说,她男朋友和她分手后,要在那
天结婚,她承受不了内心的打击。她在等他来
安慰她。可他没来,一直都没来。
汇升广场是这小城最繁华的地段,好比重
庆的解放碑。如果没在汇升广场买房,你都不
好意思说是这城里的人。我从干田沟出来,一
直在城里租房住,从环城路到河边街,再到西
山沟,哪里房租便宜就往哪里赶,疲惫地在这
城市流浪。在汇升广场买房后,我有种背叛感,
觉得自己无情无义,背叛了干田沟,背叛了生
养我的遥远山寨。不过,我内心的喜悦大于失落,
我终于不是这城市的流浪者,我在这城市落了
脚,定了根,也成了城里人。
时间推移,妻子也开始失眠,我们的叹息
也越来越多。有时,竟然会同时吐出一声叹息。
不用解释,我们都知道对方为何叹息。为什么
还要在这屋里住下去,我们一天比一天不安心,
甚至连住下去的借口都不愿找。孩子们一天天
长大,即将大学毕业,要开始考虑成家,总不
能把住过的房子留给他们吧。我们也没能力再
买新房。楼下每夜的吵闹要到凌晨三四点才停
歇,天刚开亮口,豆浆、油条、包子、稀饭、
绿豆粉,各种叫卖声就此起彼伏。我睡得晚,
醒得早。可以说,没有比汇升广场更能体味这
城市人间烟火的地方。多数时候,我和妻子是
从楼下同一个叫卖声里醒来的,我们都知道对
方醒着,但彼此不说话。说什么呢,说什么都
多余。我们都太熟悉对方。
我们不再一起上街,甚至都不一起出门。
我们感觉自己越来越没脸面,内心无比惭愧。
为什么还死皮赖脸住在汇升广场?我们没脸见
054
小说广场
邻居,没脸见所有朋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
没脸见。人家不说,我们心里明白,别人鄙视、
嘲笑我们,凭什么住在汇升广场。我们都惭愧
得没脸见人。出门散步,我都尽量找人少的时
间出去,往人少的方向走。
4
要搬房,必须搬房。那天早上起来,妻子
熬了绿豆稀饭。她看着我,眼里有少见的温柔
目光,也许她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搬出去吧,我说。她点头说,可以。是呀,
都无脸住了,怎么还不想办法搬呢?我们从烟
熏火燎的干田沟出来,一路流浪,从乡场到城
市边缘,小心翼翼窥视城里人的生活。终于有
一天,我们成了这城市的流浪者,见证了它的
变化和固守,我们用执着而倔强的理由热爱它,
感谢它的容纳。
终于在汇升广场买房,虽然生活发生大变
化,但一切都太不真实。我们做惯了城市的流
浪者,依然愿做城市的流浪者,或者回到烟熏
火燎的干田沟。很遗憾,干田沟已回不去,老
木房破烂,老鼠成群,四处漏雨,难挡风雪。
再说,田地已荒芜,连岁月、炊烟和人心都荒
芜了。只有老父亲还在苦苦地守着那里。他守
着的也无非是一份故土情结,除此之外,毫无
意义。去哪里租房?妻子看看我,我看看她。
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看能不能在老城中
心找个合适位置?妻子说,嗯,就得租在老城
位置,我们对老城有感情。
我每天都抽出空余时间出去找房。红卫桥、
街心花园一带都转了几圈,总没找到像样的出
租房,很让人沮丧。最近几天,我常常给老父
亲打电话,让他来和我们一起住。老父亲很生
气,开口就骂,骂我们忘了本,怎么不回干田沟。
不管怎样解释,他都无法接受我们住在城里,
只好由他骂。他说,你都老了,该回来找块落
脚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我年龄已
大,该找块地做上记号,备当墓穴。我五十岁
那年,老父亲破天荒和我喝了一顿酒,和我谈
了生死。谈到死后去哪里。他说,回来吧,和
老祖人们葬在一起,不孤单。我一口干了杯中
酒,闷闷不乐地说,早着呢,还年轻嘛。他也
使劲喝了一口说,不早了,该考虑了。父亲一
辈子没出过远门,无怨无悔守在干田沟,认为
死后也要理直气壮葬在干田沟。那年,母亲病重,
癌症到了晚期,她坚持要回干田沟,父亲也强
烈要她回干田沟。给母亲找墓地时,也给父亲
找了墓地。他们的墓地与爷爷奶奶的在一个坟
塘,将来有一天,他们会在相同的地方团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街心花园找到一
套出租房,价格合理。在外贸中心二楼,一室
一厅,一厨一卫,没精装修,只刷了墙壁膏,
水磨的花纹地面。卧室窗户正对街心花园的大
花坛。我去看了几次,每次都勾起了我的怀旧
心情。回来后,我给妻子讲了房子的情况和自
己的感受,妻子很高兴,盼望尽快搬房,说实
在没脸在汇升广场住下去。我邀她先去那套出
租房看看。她说不用,我看了就行。
几番努力,和房东讲定了价钱。房东是老
牌城里人,几代人都住城里,不仅在这城里有
几套房,重庆主城也有几套房,儿女们都有出息,
不太在乎几个房租钱。终于要搬房了,我内心
有些小喜悦。妻子也高兴,和我敲定了搬房时间。
搬房前,我不再出门散步,晚上、早上都不出
门散步。我尽量关闭各种莫名其妙的思考。楼
下依然还是宵夜和喧哗到深夜。两天前,两个
喝醉的年轻人争吵起来,后来大打出手,其中
一个被啤酒瓶打倒在地,鲜血淌了一地,救护
车半天才来。微信群和朋友圈那两天都在疯转,
说这城市真是疯了,这世道真是疯了。
看着微信群里各种议论,我内心毫无波澜。
闹什么呢,不就是荷尔蒙分泌旺盛吗?我们已
老,早已停止荷尔蒙分泌。回望青春,我们一
直在孤独地流浪,为温饱挣扎,哪里会醉酒撒疯。
不管楼下吵到多晚,各种叫卖起得多早,对我
的睡眠和休息都构不成威胁和影响,我每天睡
得早起得晚。年纪大了还睡得着是无比幸福的。
什么叫失眠?失眠不过是思考太多和欲望太甚
的衍生物。
何枝可依
055
也不是完全不思考,只是思考得少。要搬
房了,我想了一些与生死有关的问题。冉华是
我朋友中最显贵的。把他当朋友,我感觉自己
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么有地位,会真心把我当
朋友?他对我那么客气,心甘情愿帮助我,我
自然感激。可我总觉得他是怜悯我,属于交往
中的向下兼容。
刚过三月,冉华一家就到大城市定居,这
城市成了他们家的异乡。冉华决定卖掉墓园小
区的自建房。房子背靠小山包,两楼一底,阳
光充足,四面无遮挡。我去过他家几次,每次
都是周末,冉华给我泡茶,陪我聊天。我们坐
在院子里,小木桌上摆着两杯绿茶。院子侧面
是凤凰山公墓,一层一层的墓碑安静而肃穆。
小坟头上顶着一丛小黄杨。我和冉华也没多少
共同语言,不过是说说天气,农业收成,有时
也说说孩子的学习。听说他要关门卖房,我感
觉有些失落。那幢房子真好,是冉华父辈建造的,
已经30多年,当时还没凤凰山公墓区。现在,
公墓附近早就禁止私人建房。院子下行200米
就是环城公路,方便得很。我喜欢那幢房子的
重要原因是阳光,很充足。傍晚,夕阳从小山
包落下去,霞光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霞光
也洒进了墓园,整个墓园都笼罩在霞光里,有
种宗教般的宁静。
真想拥有一幢那样的房子,但太贵,怎么
买得起?何况,买汇升广场那套房子,我们算
是拼了老命,每月的房屋按揭款已累得我们够
呛。
5
搬房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在这里住得没
脸没皮,内心的惭愧找不到语言形容,所以我
们实在不想被别人看见。凌晨四点,我就把必
备的几样家具拎到了出租房。凌晨五点,妻子
就把汇升广场的房子收拾完毕了,把换洗的衣
服打包拖到了出租房。
终于要搬房,内心踏实。又回到了城市流
浪者的生活,这才是让我们内心安宁的生活。
租房里是我们熟悉的凌乱,没像样的家具,连
卫生间的便槽也是那种熟悉的黑乎乎。床是木
床,几乎占据整个卧室,我们需要侧身走动。
床下有几口破旧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票
据和证件。身份证、毕业证、工作证等都躺在
一个粗糙的小鞋盒里;医疗保险收据、养老保
险收据等都收在一个黄色的塑料文件袋里。木
床两头堆着我们的衣物,一头是我的,一头是
妻子的。客厅狭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木沙发,
不知是房东还是其他房客留下的,占去了小半
空间。沙发对面小木桌上有台老式电视,也是
别人留下的。租房那天,我问房东这电视还能
不能看,他说不知道。我打开看了一下,还好,
可以看。
出租房不算肮脏,只是有些老旧。入住前,
我们也没大扫除。总体上看着还顺眼,何必劳
心费神大扫除呢?晚饭,妻子熬了南瓜绿豆粥,
热了三个馒头,炒了一盘酸豇豆。我们在客厅
里的桌前对坐下来,彼此看了一眼,没说话。
我们彼此很满足,不再惭愧了。我们对得住自己,
也对得住所有人,没任何亏欠。我们一直追求
有尊严的生活,现在,我们是多么有尊严地生
活着,不需要思考与己无关的任何事。我们已
经改掉了思考的坏习惯。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
单,所有思考其实都是自寻烦恼。
斜照从金银山松林的缝隙漏下来。金色的
光斑落在街心花园里,落在街面上,车辆驶过,
把光斑碾得粉碎,满地都是光屑。阳台上也落
了些光斑,但客厅和卧室没有。我们响亮地喝
着稀粥,响亮地咀嚼着酸豇豆,大口吞咽着馒头。
是的,我们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没有对不起谁,
没有什么感到惭愧的。我们找回了自由和尊严。
晚饭后,我出门走了走,桃花源广场好多
人跳舞。街舞、曳舞各占一块地盘,时尚又疯狂。
人数最多的是摆手舞,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大圆
圈,圈中间有人领舞。摆手舞的乐曲盖过了所
有音乐。我沿着广场转了一圈,用心体会他们
的欢乐。可是我体会不到,我和他们是陌生的,
我永远是这座城市的流浪者。不过他们的欢乐
让我内心宁静。
056
小说广场
回屋时,妻子正在看电视,一部让人感动
得泪流满面的电视剧。她问我去了哪里,我说
走了走。她笑了笑,仿佛比以前年轻了许多。
她说,我也出去走了走。去了哪里?先是在车
站转了转,以前我们常住的那家旅店还有人喊
客,我还去了佳惠超市,真热闹。当然热闹,
乡下人都挤到了城里来,我说。妻子想了想说,
是呀,都挤到城里来了。
入夜,街上安静下来。车辆比白天少很多,
楼下没有猜拳行令声,没有莫名其妙的哭声,
没有不明所以的争吵声。要不是对面楼上和街
上有明亮的灯光,我们还以为住在了城郊的垭
口上,除了有内心的自由,还感觉自己是古代
侠士。我感觉有风从城北吹过来,往城南方向
吹去。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是一
种纯粹的感觉。
搬房后,离我上班的公司远,必须早点睡,
因为要早起赶公交车。我们用塑料盆子泡了脚,
在木床上分头睡下。
又回到了熟悉的模糊中,不知身在何方,
仿佛在长长的道路上流浪。对了,可能双手压
着胸口了,我心里其实很明白,一切都那么简单,
简单得只是张浅黄的纸片,安静地铺在面前。
光线暗淡,可能要下雨,或者要起风。不
用起床去看,我就知道屋子很乱,真的很乱,
是那种惯常的凌乱。这张狭窄的床上,我感受
不到她的存在,也许她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我们是两具互不侵犯和互不巴结的身体。头是
温暖的,身子是温暖的,脚也是温暖的,我们
睡得那样直,双手压着胸口,像两具直挺挺的
尸体。
天花板上有一圈干透的水渍印,鲜黄明亮。
墙角有些蛛网,一小挂一小挂的,必须用心才
能看见。不,或许不是看见,只是感觉到。一
只黑色的小虫子爬进水渍印中间,我看不清它
的样子。天花板真高,真空旷,我怎么看得清
它的样子呢?我感觉它是一只飞蠓,一只慵懒
的飞蠓。又一只黑色小虫子爬进了水渍印中,
无数只黑色小虫子爬进了水渍印中。
它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块蠕动的黑斑。
我有些恶心,膈应得慌。我仔细辨识它们的形状。
一只虫子从黑斑中游离出来,停在水渍边缘。
我终于看清了它,不是飞蠓,是黑蚂蚁。它趴
在天花板上,犹豫地摇动触须。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倒映在天花板上。
天还没亮,怎么会有阳光,还在梦中呢,怎么
会有阳光?就算是梦中的阳光吧。金黄的阳光
从金银山上照下来,笼罩着墓园小区的房屋,
笼罩着凤凰山公墓,一块块墓碑反射着太阳的
光亮。
蛐蛐在墓园小区前的草丛里鸣叫,一只,
两只,三只……无数蛐蛐鸣叫起来,然后是夜莺、
黄鹂、斑鸠、杜鹃……各种鸟都快活地鸣叫起来,
所有生命都依照自己的意愿开口。哇,那是一
幅多么热闹的景象。
责任编辑: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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